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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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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貴主有如徐徐圖之的法子簡直折磨人。

李清賞在這種無法言喻的折磨裏煎熬地過吃飯,一路磨蹭到批完學生居學,墨跡至洗漱結束,轉頭一看,柴睢披被子盤坐在床榻上,拭目以待般朝她拍了拍身前空處。

這種感覺簡直像淩遲處死,一刀刀剮肉,卻絕不讓死。

做過皇帝的人與沒經歷過太多跌宕起伏的人區別在於,前者只需一個眼神送過來,後者即刻感覺自己被看了個透,啥都不剩。

鑒於以後還要住在同個屋檐下,李清賞決定不再負隅頑抗。

她磨磨蹭蹭過來,盤腿坐到床榻頭,側身對柴睢,低頭捏衣角,聲音像被憋在喉嚨裏,需很大努力才擠得出來:“兄長派人護送我來汴京找和首輔,出慶城後沒多久,我們遇見土匪流寇,護送我們的人被……”

那幾位士卒甚至有直接被砍死在她面前者,即便時過年數,她每每想起無不難過,死的是活生生的人,是有血有肉,有說有笑,有七情六欲和父母朋友的人,不是壯烈書上一個個端正工整的陌生人名,也不是統計冊上一串串輕描淡寫的冰冷數字,她頭次經歷生死,做不到無動於衷。

看出李清賞努力壓哽咽,柴睢伸手按按她膝蓋,掌心幹燥溫暖,有安慰意味,也有鼓勵的意思。

覆上膝蓋的手在陰雪冬月的夜裏格外溫暖,覺冷的李清賞險些顫栗,輕抽鼻子道:“後來又遇見過好幾回流寇亂賊,他們想捉我和昊兒,都被我們想辦法躲了過去,待來汴京見到和首輔,他告訴我們,我們其實是被人追捕一路,追捕的幕後主使應該就是和那個叫劉畢沅的人有關,和首輔不讓我透漏出去,怕我招來殺身禍,也怕把你牽連進來。”

“很好,”柴睢肯定李清賞的勇氣和智慧,這些內容和隨之探知來的消息出入不大,“和首輔有否告訴你,劉畢沅為何要捉你們姑侄?”

李清賞點頭:“說是和兄長在慶城軍當差的一些公事有關。”

“不要試圖糊弄我,李清賞。”柴睢還不至於被人三言兩語騙成傻子,公事有公事走的路子,越是公事越要撇清親屬,李舍在軍二十載,再蠢也不會因公事把自己家眷牽扯進去。

李清賞轉頭看柴睢,微微泛紅的眼睛裏澄澈而充滿誠摯:“我看過兄長要我交給和首輔的東西其中幾樣,一份是是慶城軍的糧草采辦花銷單據,一份是軍中官員和汴京往來的信件,信件落款蓋著‘劉’字印,和首輔說這就是劉畢沅派人捉我的原因。”

邏輯正確,因果正確,情況也符合,沒有不自洽之處,若是換成別人,恐怕已經被騙住。

柴睢淡笑著看進她眼睛:“你或許不知道,劉字印作為朝中新興世族,幾年來所涉問題沒有一萬也有八千,舍命進京告他狀者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李娘子,真實情況若僅是如你所言,你與令侄不至於被和首輔想方設法送進我梁園來。”

說著,太上往前稍微傾身,距離拉進,壓迫感讓人躲無可躲:“這裏可是梁園。”

皇帝想進也得按規矩通傳,得允方能見太上梁王的——梁園。

與太上目光相接,那溫和卻又銳利的寒眸使自己後背隱隱出冷汗,李清賞咽了咽發幹的喉。

太上平時說話軟糯,雖大多時候嘴裏話不多,但若與她說話她會正常應答,連昊兒的天馬行空亦能在太上這裏得到慎重對待,太上面冷心熱還有些內向,即便有時腹黑嚇唬人,也從未露出過任何讓人不適的鋒芒。

可這回,太上在慢條斯理的步步緊逼中露出了些許讓人恐懼的獠牙,久居高位的威懾比李清賞第一次見和光那般嚴厲的重臣時還讓她害怕,她甚至有種無法形容的感覺,感覺自己被太上玩弄於股掌之間,所有的謊言與遮掩也已被看穿。

“您別這樣,我,我有些害怕,”李清賞收回視線,閃躲中把頭埋更深,“真沒騙您,我所見所知就是這些,如若您不信,大可讓我與和首輔當面對質。”

柴睢:“……”

很多事和光不想讓她知道,所以她才要想方設法還原真相,李清賞這一球推給和光幹得委實漂亮,精準拿捏柴訥之。

柴睢撤回身,手按住自己膝蓋捂捂,斂眉垂目間撤了上位者的震懾氣勢,溫和下來時說話調子仍舊軟糯:“旬日後國丈府百晬置會,你去否?”

李清賞聲低若蚊:“不想。”

“好,”柴睢微頓,既然這女子如何不肯講實話,她便故意不把拒絕後可能出現的問題提前講,“到時候我想辦法。”

“不去會怎樣?”李清賞補充問。

行,想起來問就不算真傻。柴睢無意識間翻了下按在膝蓋上的左手,手露出被子,掌心朝上地搭在膝頭,正沈默著組織語言,李清賞怯怯把手擱進她左手。

柴睢楞住,不敢動:“幹嘛?”

“啊?”李清賞更楞,鼻音淡淡:“不是你先伸手的麽?”

不知是李清賞微紅著眼眶呆頭呆腦的樣子太過嬌憨可愛,還是這女子時而精明時而蠢笨的樣子惹人樂,柴睢心裏癢癢了兩下,沒板住儼肅臉,嗤嗤笑起來。

手甩還給她,柴睢道:“收請柬不代表必須得去,看劉畢沅甚麽想法了,若他一門心思想你去,那他便會有千百種方法讓你不得不去,威脅你和李昊人身安全問題大可不必擔憂,你想想其他有啥能被他威脅的。”

李清賞抱住自己被甩回來的手,翻起眼睛想了想,搖頭:“家裏除我和昊兒外別無他人,壞蛋總不能用昊兒舅舅家來威脅我罷?他們與我關系不疼不癢的,再者說,昊兒是被他舅舅趕回我家的,昊兒外祖父母沒說甚,那這應算是斷了關系。”

“別的親友呢,”柴睢別有用心引誘:“還有沒有其他親友?或者你家有沒有甚把柄、小辮子會被人抓住。”

一聽這話,李清賞不幹了,直起腰桿聲音微揚道:“我家雖是尋常小門小戶,比不得您家大業大,但我們從來不幹壞事,我父親當年辦身後事,知府去吊唁時給我父親祭了塊豆腐,他說我父親這輩子清清白白端端正正,對得起所有人!我兄長和父親一樣堂堂正正!”

呦嘿,兔子急了呢。

柴睢伸手掌心朝下按,示弱:“好好好,沒有把柄沒有小辮子,抱歉,我不該這樣說,不要生氣?”

“哼!”清清白白的李清賞清清白白地生了個氣,抱起胳膊把臉轉向外面。

見李清賞這個樣,柴睢反省自己方才是不是不該沒忍住笑那下,這下可好,難得嚴肅一回又立馬丟了氣場,反被拿捏。

“咳!”她清清嗓子,試圖重新嚴肅起來,結果被對方飛快瞥了一眼,挺不滿的表情。

柴睢:“……”

這甚情況,造反?

柴睢道:“你不肯信我,啥都不肯說,我也無法判斷可能會出現何種問題,那不然你就走一步看一步唄。”

“會很危險麽?”李清賞睨過來。

這真是蠢妮子問蠢問題,柴睢抖抖被子躺下,摟在懷裏的湯婆子暖得手心發燙:“試試看不就知道了。”

太上躺下李清賞才敢隨後躺下,鉆進被子裏撈撈找找,結果甚都沒有,手腳冰冷躺片刻,她看眼快燃到滅燭器的燭燈,蜷縮起來低聲道:“我有位義兄。”

“是麽。”柴睢腳蹬個湯婆子,手裏還偷偷抱一個,漫不經心應。

這個柴睢真是有毒,李清賞這般心想,自己只是被她輕輕反問一聲,那軟糯的語氣似乎就調侃促狹得不行,羞得她從耳朵尖燒到脖子根,哼哼囁嚅:“其實也不算義兄,就是父親生前特別看重的一位學生,嗯,他,我離開慶城時他,他在外做官,我快一個月前曾給他去過信,他回信會來汴京,算日子他也很快就該到了。”

“明白了,青梅竹馬唄,你們有婚約在身?”湯婆子抱手裏則燒手,貼著側腰有些燙腰,柴睢暗中把這玩意挪來挪去。

李清賞愈發羞澀,臉半埋進暖不熱的被子裏:“不是青梅竹馬,但算是有婚約在身,勉強算是。”

柴睢對這點坦白還算滿意,從被下塞過來個湯婆子:“這給你。”

“哇,謝謝!”李清賞立馬把湯婆子摟進懷裏,暖意漸舒展,冷得顫栗的身體逐漸平靜,話跟著多起來,似乎是為轉移遮掩甚麽,擔心道:“暖罐給我你冷不冷?要不等我稍微不那麽冷時就還你。”

平時睡覺滌塵合璧她們會在鋪床時放好暖罐子,今日怪哉,只給太上放了一個,她沒有唉。

不料柴睢道:“我被裏還有一個。”

李清賞:“……”

李清賞問:“你是不是拿了我被裏的暖罐子?”

柴睢哼:“啥拿你暖罐子,整個梁園都是我的。”

李清賞摟緊湯婆子指控:“你就是挖我被子裏的,這個暖罐子是我的!”

柴睢要笑不笑提醒道:“小心你情郎哥被劉家捉去。”

“那我去參加百晬會!”李清賞脫口而出。

“嗯?”調侃中的柴睢以為自己聽錯。

“我說我去參加壞蛋家的百晬會,”李清賞一副舍身就義口氣,“你去不去?”

“……”柴睢用腳勾啊勾,把蹬在腳下的湯婆子勾過來抱進懷裏,翻個身無情拒絕,“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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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麽說做事別把話講太絕,因為頭上天爺爺愛和人對著來。

三日後傍晚,孟冬大風以將整座汴京城連根拔起的姿態狂妄肆虐於街巷每寸角落,無主貓狗被吹得滿街打滾,嗚咽哀嚎,梁園裏刮折幾棵樹。

其中一棵砸中座琉璃瓦亭,梁管家親到現場查看,時間和環境使得此事暫無法處理,便吩咐下面人找東西把周圍攔起,以防不知情者靠進發生危險。

狂風夾雜著塵土撲打得人睜不開眼,折身回前院時門房拿著封大信封找過來,梁管家問詢之,旋即他接過信封轉步往中庭送。

未幾,中庭書房裏,管家立書桌前靜候,柴睢站在屋中間的立地三腳甪端爐旁把信看完,先是沈默片刻,又圍著甪端爐踱步半圈,擺手退下梁管家。

梁管家剛掀暖簾出屋,與李清賞打上照面,拾禮問:“李娘子安好?”

“安也。”李清賞欠身回禮,進屋時梁管家為她掀暖簾,她再道謝才邁進門檻。

身後門簾落下,梁管家離開的腳步聲由近而遠,李清賞頭回來這裏,好奇看屋中好生貴氣的裝飾布置,揚聲稟:“你在麽?”

月亮門裏傳出軟糯應答:“進來罷。”

“你書房真漂亮,”李清賞讚嘆著進月亮門,見柴睢背對這邊坐在窗邊茶桌前,她笑著過來:“多寶架上的器物我都沒見過哎——呀?”

最後兩步路是蹦噠過來的,她背手站定在茶桌前,看著桌上東西笑沒了眼睛,軟糯甜美,總是開朗:“已經燒制好了哇!”

“嗯,”柴睢挪挪桌上憨態可掬的八寸【1】高陶制黑熊,靠進椅子裏擡眼看,坐姿微斜,“看看滿意否。”

“滿意滿意,非常滿意!”李清賞歡喜又小心地把陶熊捧起看,看罷再看陶制紅泥小火爐,甚至還有只圓頭圓腦的食鐵獸,讚不絕口:“這些真是陶燒的?有黑有白,還能上色呢!你實在手巧,是專門學過制陶麽?這熊簡直和我見過的一模一樣。”

關於這個問題,柴睢罕見的沒有回答。

鹹亨歷結束以前,她的人生並不屬於自己,皇帝不好當,無論從儲君開始還是到端帶坐大殿,她無一日不在學習如何治國理政,學做陶器是象舞元年九月諫事發生後開始搗鼓的。

許是因為生來有那麽點動手天賦,更許是因猛從不休的繁忙中抽身她短時有些不適應,忙閑落差逼得人實在枯燥無聊,自然把所有精力放在學做陶上,手上幾輪水泡磨成新繭,短短兩個月她學會制陶燒陶,連覆雜的人像陶亦可制作。

見柴睢不出聲,李清賞問:“怎麽不說話?”

柴睢遞上手邊未封火漆的書信,上面寫著“甜妹親啟”四個字:“方才國丈府著人送來的。”

大信封裏套著小信封,大封是劉庭湊給柴睢的信,小封是李清賞私人件,即便未封口,柴睢也只是原封不動拿給她。

逐字逐句看罷私信,李清賞自然而然把情況往壞了想,捏著信紙的手指尖泛白:“信裏所說‘劉漕運使’即是劉畢沅麽?”

柴睢點頭,聲低調柔如常:“汴京漕運使,劉畢沅。”

李清賞不清楚汴京漕運使是甚麽樣的官,總之臉上徹底沒了笑,變得憂心忡忡:“義兄在信裏說他尚未抵京便遇見劉畢沅的人,義兄是漕運官員,被劉畢沅以漕運使名義安排住在了國丈府,這是變相監·禁罷?”

柴睢神色淡然:“信裏他約你國丈府百晬會見?”

“是。”

看樣子李娘子是必去無疑了,柴睢點頭:“放心,我既答應和首輔護你安然,便會設法保你性命無虞。”

說句“龍潭虎穴不足為懼”亦不為過,倘太上無此實力自保,又怎會退位放權後還要遭象舞朝新集團千般猜忌萬般提防。

“……”李清賞張了張嘴,有些話還是未說出口。

她一邊覺得太上此刻表現似有些哪裏說不上來的不對勁,一邊又清楚太上護她本已是履諾,她無有何底氣央太上幫他救李泓瑞脫困。

沈默片刻,她問:“你去赴宴麽?”

“去。”柴睢袖裏還裝著劉畢沅寫來的信,內容關於李清賞她亡兄慶城軍副指揮使李舍,挺吸引人不是。

李清賞松口氣:“那就好,你去的話我就……”

就,就怎樣?後面話未被說出口,險些說順嘴的李清賞掐斷話頭去擺弄陶熊,有些心不在焉。

柴睢對袖抄起手,把李清賞所有反應看在眼裏:“宴上你我可能各自應付所面情況,你興許見不到我,我也興許顧及不上你。”

皇帝老丈人家設百晬喜宴,與宴者盡皆公卿豪右勳爵世家,太上梁王和前慶城軍五品副指揮使李舍家眷間分在不同圈子,隔有千山萬水之距離。

“這樣,我知了。”李清賞去過最高級的宴是慶城知府過壽,場面闊大令人咋舌,而今她在汴京人生地不熟,要入國丈府狼窩,下意識想和柴睢商量,因為她在這裏只認識柴睢。

然而很明顯,太上屆時有自己的事要做,無暇顧及於她。

沈默之間,柴睢平靜的神色與平和的目光,使得二人這些時日的相處場景湧入李清賞腦海。

看著面前這張熟悉中帶著些許陌生的臉,李清賞心裏生出淡淡的異樣感,是從種無法形容的情緒中生出的淡淡失落。

“陶熊做得特別好,”李清賞揚起笑,嬌憨甜美:“我身無長物,給您做雙鞋子作為回報罷。”

柴睢下意識看向對面人那雙搭在桌沿上的手,那是雙握筆桿子的女夫子的手,未離慶城前女夫子乃宦官門庭,應更是十指不沾陽春水,柴睢想象不出這雙秀氣的手拿錐納鞋是何樣。

“不用了,”柴睢用軟糯的調子拒絕,“我不缺衣裳鞋襪穿,幫你做這幾個小玩意也是打發時間,你不必太過客氣,你在梁園安然,我同和首輔也好有個交代。”

“這樣啊。”李清賞笑了笑,沒再多說。

卻是柴睢倒杯茶遞過來,閑聊問:“你義兄知你為何來汴京麽?”

李清賞接住茶盞:“應是不知,義兄離慶城去做官今年剛好滿一任,他在信裏說自己暫住在漕運使府邸,知我將赴他家百晬會,特通信以告知。”

信裏寫著“盼相見”,屬於私房話了,不好給太上說。

柴睢看著李清賞隱約害羞的樣子,微微笑道:“進國丈府時你還是跟在我身邊罷。”

“可以嗎?”李清賞笑起來,比往粥裏灑兩勺糖還甜人。

“可以,”柴睢挪開目光,把面前幾樣陶器耍貨逐個看,眼角有很細很細的紋路,重覆了一句,“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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